【神田川一本道】色事辭典

曾經和一些同業半開玩笑地聊過，假使能力許可，希望能夠出版日本的官能小說，也算不負柳橋之名。畢竟你也知道，柳橋自江戶末期以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文豪們認證的高級娛樂場所，與北邊的吉原串在一起，成為性文化的集散與發祥中心。（附帶一提，在台灣登記有案的柳橋，是一家出版社與一間加油站。）

說起來官能小說是六〇年代後半才有的命名。它的前身「色情小說」（エロ小説）與「猥褻小說」（ポルノ小説）發祥於言論解禁的二戰後，散布於市井的糟粕雜誌上。在龐大的需求下，滋養出了團鬼六《花與蛇》與沼正三《家畜人鴉俘》這樣的傑作。

昭和編輯人重金敦之在其著作《昭和微醺》中介紹了「中間文學」這個反映六〇年代文壇現象的詞語，在閱讀需求猛然大增的戰後社會，純文學的作家與大眾、類型作品的相互影響，成就了印刷媒體的黃金盛世，也是如今出版產業的基盤。官能小說這種描寫人類本能欲求的文學也成為中間文學的一支，創作手法與類型都隨著時間而開枝散葉，也稍微在文壇中占據了相對邊緣的位置。有論者形容這種文類：「官能小說就像永遠不可能打勝仗的游擊隊。」

官能小說只能在夾縫中偶爾奮力探頭，不可能成為文學的主流，然而這個文類卻蘊藏著語言的無限可能。市面上存在著萬千種官能小說，所有小說卻幾乎僅表現一件事，也就是性愛。為了撩動讀者的感官與欲望，也為了從眾多讀物中脫穎而出，還必須抵抗新媒體的不斷挑戰，創作者必須絞盡腦汁進行語言的篩選與創造，去描寫一件其實很單純的事。這是多麼不容易的技藝啊。當然，所有與性有關的媒體都是這樣，也難怪巧舌如簧的村西透自稱「昭和最後的色情職人」，說「AV是代表日本的世界遺產」了。

既然色情是一門如此豐饒的文化學，那麼有個幾本關鍵詞字典也不足為奇。許多官能小說研究者整理過像是《官能小說「絕頂」表現用語用例辭典》、《官能小說用語表現辭典》；也曾有人以戲謔的手法、中二的目光，專門揀出那些主流辭典中的色情用語，加以比較，呈現出這些主流辭典對於性的觀點（《好辞苑 知的で痴的で恥的な国語辞典の世界》，高井ジロル）。

也有取徑更為廣泛，試圖從歷史的角度去關照性事的辭典，就像這本《いろごと辞典》（色事辭典，小松奎文）。作者自承是出於興趣才投注大量精力與時間來編纂這本辭典，他說：

「時人一提到『色』，輕視與輕蔑之情溢於言表。然而色事本身卻與人息息相關，占據人生諸事中最重要的位置。因此這本『色』書中潛藏著幽默與人情的機微。（略）還能從中發掘不同的觀點，提供一些重新省視人生的契機。」

比如在古代社會，常聽人說「你還算個男子漢嗎？你有蛋蛋（キンタマ）嗎？」從キンタマ這個詞這個詞的使用，就可看到古人與現代人對於性器官的偏重有所不同。以前的人認為製造精子的睪丸最重要，現在的人則時時刻刻都要比大小。

說到性器官，這本書中指涉性器官的詞條最為豐富，對於情事中不同階段的狀態也各有詞彙去形容，其中女性的又比男性的來得更多。也足以證明凝視女性的目光、詮釋女性的權力自古以來都屬於男性吧。

光是隨意翻閱，就能記下許多指涉男性性器官的詞彙，有些詞彙不僅沒什麼色味，還引人想像飛馳，甚有趣味，像是：小和尚、小博士、泡立て器、烏賊、生き針、因果骨、厄介棒、独眼竜、松茸、連発拳銃、一つ目小僧、小田原提燈、如意棒（我曾在寫東出昌大的八卦報導上看過這個詞）……

看了ぎもう「義毛・偽毛・擬毛」這個條目，才知原來在明治、大正時代，私處寸草不生是不受歡迎、會被嘲笑甚至歧視的。因而市面上開始販賣私處的假髮，就稱為義毛・偽毛・擬毛。因為使用醬糊與皮膚接著，據說入浴時也時常發生令人笑不出來的憾事。
村西透所自稱的色情職人（いろごとし「色事師」），其中一個意思是「擅長說服女性的人」。精準使用這個詞的他，不愧是操持語言，擁有惡魔話術功力的高手。

語言是生活的產物，一代代人的生活形成了名為歷史的地層，如果性始終是那不可說之事，那麼這本書應該就可稱為不可說的小宇宙了吧。

（封面圖為葛飾北斎的「夏の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