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夏民:如果你正為某些無謂堅持或生活磨難而吃盡苦頭,你總能在他們的故事裡找到得以安坐的位子
一個人,但不孤單
(《一個人大丈夫:微型出版的工作之道》推薦序)
文=陳夏民(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
世界上,可能很少有一個職業,像獨立出版那麼孤單。
每天張開眼睛,或許便思考著接下來的工作流程,刷完牙、吃早餐的時候,或許就開始看稿子,同時思考網路行銷如何進行。進辦公室之後,也就一個人開始校稿、寫文案,或是安排出版的行政工作。偶爾,會與作者或其他夥伴碰面聚會,但歡快的時間其實有一半以上,全部拿來談工作或是未來的出版計畫。
好像中邪一般,整個腦袋裡面全部都是書。
但賣書真的是一門好生意嗎?先不管獨立書店關了幾家,又或是大型連鎖、網路書店得開始銷售其他商品才能獲利,每一本書多半只能銷售一次,而透過經銷制度發書出去,一本書扣除成本之後,出版人可能買不到一個台幣八十元的排骨便當。或許有人說薄利多銷,但當大出版社的首刷量可能也到了一兩千本,那小出版社的書又要印幾本?每一批的書,又要在多少時間之內,才能夠全數變現?
沒錯,錢關難過。於是,很多獨立出版人都開始兼差,有人當外編,有人接案,有人寫文章,有人當講師,甚至有人當起酒商,以進口紅酒銷售的利潤來出書。我身邊從事獨立出版的朋友們,年齡大概在二十多到四十多,每次見面都在交換健康資訊或是賺錢的鬼點子,每個人的表情偶爾都飄散著一股疲憊,但真問他們後不後悔,或許他們還得想上一段時間,然後笑著說:有一點耶,但還好。
自己選擇的,所以還好。
一人出版社的劉霽,曾說獨立出版是一種生活態度,出版社網站上寫著「一個人閱讀,一個人思考」。獨立出版人透過執行種種業務,表面上是三頭六臂忙個不停,但或許也從中理解自己與他者相遇的理由,並透過穿越種種思考過程而終於付梓印成的書籍,一本又一本,緩慢而堅定地來定位生存的角落。
當初,我在書林出版上班,曾經覺得一輩子就待在那裡,似乎也不錯。然而,似乎總有些命運的玩笑拉扯,我因為同學金喵而和劉霽認識,聽聞他完全沒有出版經驗,卻打算開出版社。這麼奇妙的人,我當然要見上一面。或許就因為那一面,我們結了誇張的緣分,不僅他出版的第一本書《影迷》的條碼,陰錯陽差變成了我當時所編輯的《生命殿堂:羅塞蒂的十四行詩集》,他趕緊印製條碼貼紙更正,我們為此大笑許久;之後,我甚至也受了影響,決定自己開出版社。
和劉霽不同,我開逗點文創結社的原因,是因為對出版的所有過程感到好奇,想盡自己的力量去理解一本書的構成與銷售。從以前到現在,我都不曾堅定地要成為只有一個人的出版社,我甚至懷抱著狂想,希望自己把逗點變成一個大型出版集團。真的是作夢啦。我曾有過員工,逗點曾是最高三人規模的出版社,但夥伴們因為各自因素離去後,我也彷彿大夢初醒,花了一兩年時間,吃了點苦頭,才終於習慣一個人做事。
一個人,的確挺好,雖然寂寥,無法舉行辦公室團購,但每一天張開眼睛,都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走的感覺,實在很好。我一直相信,迷惘的時候,書會帶著你走。對出版人而言,建立在每一本書上的種種工作流程,其實都是一次次的試煉與指引。你總能夠在一本書裡面找到自己的心魔,花費心神與之搏鬥後,如果成功,你便覺得稍微接近了理想中的自己一點。但往往,在成功之前,或是你以為已經成功的時候,就會出現一連串更加嚴苛的試煉。可能是錯位的條碼得貼貼紙,可能是因為內容出錯而必須把整批書從市面上拉回來全數銷毀,更可能是誤判了金錢流,以致必須向銀行或是朋友開口借錢週轉。
你會憎惡自己當初的選擇,但你清楚沒有回頭的道路,除非選擇讓出版社倒閉。但多數人不會這樣做,因為每一本書都是出版人意志的分身——每一個人往往都是有話想對世界說,才會想寫東西,或是做出版——我們總希望當肉體消滅之後,那些想對世界訴說的話語,都能隨著書本這樣的載體,像是一只瓶中信,漂流到某個璀璨或是荒蕪或是滿布資訊垃圾的地點,留待有緣人得之。
其實,閱讀《一個人大丈夫》的過程,就像是打開信箱之後,收到許多陌生卻知心的好友的來信。每讀過一間獨立出版社的故事,總能在裡頭找到足以共鳴許久的熟悉的場景,可能是某些明知不太聰明卻硬是幹了的決定,或是某些其實不太圓滑的堅持,那些在我身上都找得到的「缺點」,卻都在海洋另一頭的日本,在那些同樣從事獨立出版的人身上,寶石般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一個人大丈夫》不是僅寫給出版同業閱讀的書,也是一本足以撫慰創作者與愛書人心靈的禮物,在這本書中,形形色色的出版人現身說法,以平實的語氣訴說著敝帚自珍的故事。如果你也執著於理想,正為了某些無謂的堅持或生活的磨難而吃盡苦頭,你總能在他們的故事裡找到一個得以安坐的位子,理解你和他們一樣都是一個人,但並不孤單。
順著凌亂的記憶寫了這樣的一篇文章,不足以為序,只能說是以故事回應故事,除了想在這樣一本書裡擠上一個空位,好好取暖,同時也希望向日本的同業們,或正為著理想苦惱的你,遞出熱燙的手心,期待終有一天我們得以交握彼此雙手,加油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