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田川一本道】登山者
橫山秀夫的短篇小說善於透過人性,刻畫制度與系統的荒謬與漏洞,筆鋒銳利、一針見血,讓人讀來暢快淋漓,號稱「一筆入魂」。他的健筆是否與他曾有過的數年記者經歷有關不得而知,但他的長篇小說中,處處顯露出來的,對日本社會的反省與洞悉,在我看來則無疑是「記者魂」的體現。
《沒有出口的海》中對日本軍國主義的反省,擁有野球夢的青年在搭上「回天」(一種二戰時發明、使用,只能前進的自殺式魚雷)時的掙扎與錯亂,讓人讀來心酸與無奈,也尋思人類活著的價值。《震度0》以阪神大地震為背景,揭露警界鬥爭與人性在系統中的失落。
二戰與阪神大地震都是標誌日本現代社會重要的標籤,這些事件讓人心的結構產生質變,其中或許有黑暗汙濁的地方,但也有溫暖、破殼而出的力量,這些都是讓一個社會繼續往前進的元素。而作家或者新聞工作者的職責,就是把散落各處的心情與訊息,整理與沉澱後,透過文字形式呈現出來,將力量交還給讀者。
發生於1985年8月12日的日航波音客機墬機事件,以單機最多死亡人數(520人)留名飛安歷史,當時以採訪記者身份目睹此一人間地獄的橫山秀夫,將他所見所聞塵封十數載,在2003年以《登山者》為名發表出來。不同於山崎豐子在《不沉的太陽》中企圖挖掘航空公司只求利益罔顧人命的一面,橫山秀夫以地方報社為舞台,讓被臨時任命為日航事件負責人的自由記者悠木和雅,經歷了腥風血雨的一星期。
這本書呈現了新聞工作者的眾生相,甚至說「新聞人,必讀!」也不會覺得太超過。對大部分的北關地方報社員來說,這起事故是「飛來橫禍」,因為沒有飛機航道的群馬縣,竟發生了史上最慘的墬機事件,在墬機地點尚未明朗,不知在長野縣還是群馬縣的時候,他們祈禱飛機掉在長野縣,這樣他們就能坐在電視機前,隔岸觀火地看著人間的悲悽。
當墬機地點確認為群馬縣御巢鷹山時,自由記者悠木被長官任命為整起事件的主編,因為「現場是記者的勳章」,那些滿足於見證過去重大事件的資深記者不願看到悠木前往現場佩帶這個史上最慘空難事件的勳章,而用這個職位綁住他的腳;更耍出許多伎倆,讓好不容易前往現場的記者「現場雜感」憑空消失。這本書讓人讀完後能完全明白一則呈現在世人面前的新聞,背後的產製過程是如何地複雜,甚至可說是難堪。
悠木和雅一邊反省新聞與人命的價值,一邊與存在與記者心中的現場偏執對抗,他怒斥一名氣焰高漲,從現場回來的記者:
「你只不過是爬過山罷了。你連個像樣的新聞也沒挖到,今後打算一直炫耀自己跑過御巢鷹山的新聞,騙吃騙喝下去嗎?」
「你替看報的人想想,當他們看到屍體的內臟呈現什麼狀態時會是什麼心情!」
「你給我記住這點!五百二十條人命不是用來增長你的氣焰的!」
原書名《Climber's High》,指的是登山者專注於往上爬,興奮指數破表,全然忘了恐懼的狀態,在慢跑的領域也有Runner's High這種類似的詞彙。悠木和雅的一星期,在這樣一封讀者投書進來後,進入了他的Climber's High。
「──人命有分輕重貴賤,對媒體人而言,因日航空難去世的人是非常重要的人命,對吧?……我父親被撞成重傷。報紙上也刊了一小篇報導。我上大學之後到圖書館查過,那篇十二行的報導刊在社會版的最下面,應該是用來充版面的吧。……我父親三天後過世了。可是,報紙卻沒有刊登他去世的消息。……我父親一點也不偉大,在這世上可有可無。因為他的命既渺小又微不足道……所以,記者才會忘了他因重傷被送進醫院。根本沒有人會發現我父親的死。……我不會為沒替我父親和堂哥掉淚的人哭泣。即使他們是因為全世界最悲慘的事故而罹難的人們,我也不會為他們流下一滴眼淚。」
罹難者家屬的心聲,充滿無處揮灑的忿恨,刺中閱讀這本書的每個人。我們都想問:對媒體工作者來說,人命的價值究竟應該如何衡量?工作尊嚴又該何處尋?
一同登山的好友安西所說的「上山是為了下山」代表什麼?這本書精采萬分,橫山秀夫展現出不同於他短篇小說的凌厲勁道,編織出一幕幕人性的修羅場,信念與價值在其中飛舞,有人棄之無味,有人在推擠與混亂中伸出手來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