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滿心懊悔的男人終於喚醒〈愛的記憶〉
愛的記憶
高橋克彥=著
詹慕如=譯
(本篇收錄於《蒼藍的記憶》)
記憶能夠救命,也能夠殺人! 高橋克彥「記憶三部作」第三彈 「這本書已讀完好一陣子了,最近再次展讀,重新獲得了感動。不疾不徐地細細品味每一篇,無來由地傷感了起來。被作者所打造的獨特世界深深吸引,掩卷後有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迷茫感。雖然分類上是恐怖短篇小說,但我認為並不是,這是一本關於愛的故事。」 「過去閱讀本書時,只覺得是還不賴的推理小說,直到自己年紀愈來愈接近登場人物,才漸漸有了更多感慨。故事線沿著朦朧未明的記憶與現實的衝合逐步展開,這幾天,讀著這本書,夜晚總會夢見過往的事。這實在是相當稀有的閱讀體驗。」 「本作跟前兩作相比篇幅來得較短,但相對地讓人感覺到每個篇章的深邃,且不光只是恐怖,相當具有多樣性。」 |
1
看來我昨晚喝多了。視線移到鬧鐘的方向,頓時一陣尖銳頭痛。我躺在棉被裡回想著昨天晚上。先是慶祝同事高升的送別會,之後我們幾個又到另一家店去,後來又有人繼續邀約……最後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我只勉強記得因為回家的方向一樣,我跟坂本一起上了計程車,可是,我不覺得自己直接回家了,記得我們兩人好像途中覺得肚子餓而下車了,那個高升調任大阪分行經理的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坂本不經意透露出真心話,我也點點頭。我們兩人好像趁勢下了計程車,後來大概是進了哪間居酒屋,大放一陣厥詞了吧。一想到我不知道對著年輕的坂本說了些什麼,就覺得沮喪。這是我第一次喝酒喝到失去記憶。以前聽到有人說自己什麼也不記得,我總是覺得他們很蠢,竟然會用喝醉當藉口,太沒用了,沒想到記憶真的會消失得乾乾淨淨。我忍耐著頭痛拚命回想,還是沒用。要是能想起那間店的樣子,或許還能聯想起昨晚的狀況,但反正一定是間處處可見的平凡居酒屋吧。
我最後決定放棄,慢吞吞離開被窩。衣服好端端地吊在門框下,但我發現自己穿著襪子睡覺。也只能苦笑,現在已經沒人會提醒我這些事了。就是這種時候最能感到一個人生活的寂寞。我也四十二了,周圍的人都勸我再婚,秋子過世已經過了六年。可是我不想只是因為吃飯洗衣有人照料這種理由而再婚,這只會讓對方跟秋子感受到相同的寂寞而已。在中型廣告代理店上班的人沒有日常生活可言,每週有四天我要半夜才能回家,也得經常出差。我不想再讓別人嚐到這種滋味。秋子一定很難受,而我也好不到哪裡去,跟客戶喝酒時我總是很在意時間,雖然很想趕快回家陪她,可是那種場合很難脫身。我非常討厭自己偷偷摸摸打開家門的樣子。星期天經常得陪客戶打高爾夫球,或者舉辦各式活動。三十多歲的員工最常被派去現場。四年的結婚生涯中,我留給秋子的時間一定沒有幾天。我連秋子每天帶著什麼樣的心情過日子都不懂,沒生孩子對秋子來說也是一種不幸。不,站在孩子的立場想,或許這才是幸福。母親不久就去世了,父親還是一樣被工作追著跑。
我從冰箱拿出烏龍茶,直接拿著大保特瓶就口灌下。這瓶烏龍茶十天前就開封了,不過烏龍茶應該不會壞吧。有點奇怪的苦味。冰冷的感覺滲進肚子裡,身上只穿著睡衣,覺得有點冷。餐具架的玻璃裡映著我現在的樣子,一頭蓬亂的頭髮,眼睛下方出現黑眼圈。真慘,我不自覺地說。最近養成自言自語的習慣。我面對著玻璃扯下眼皮做了個鬼臉。那張臉悲慘得讓人想笑,但我笑不出來。我繼續維持這個表情,想看看自己能忍到什麼時候。一陣悲哀陡然湧上。我甩掉這些念頭,開始思考今天的行程。下午要到搞笑藝人的事務所去一趟,今天一樣得去討好那些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個比我年輕的人當上了大阪的分行經理。雖然我是從地方都市轉職換了現在這份工作,起跑點本來就跟他不同,但這個業界畢竟講究結果。或許到頭來,我根本不適合這份工作。都四十二歲才發現這一點,未免太蠢了。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或許都和在昨天的酒裡了吧。
2
「您還好吧?」
邀我到咖啡廳的坂本先開了口。
「我擔心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先向你道歉。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完全不記得昨晚跟你喝了酒。」
「不會吧!」
「真的,上班前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那我送您回家的事呢?」
「你送我回去的嗎……真抱歉。」
「因為您看起來很難過,一直抱著電話哭。」
「哭?我跟誰講電話?」
我很震驚,腦中一片混亂。我並沒有大半夜裡能通電話的對象。
「您說,在跟老婆講話。」
「老婆?誰的?」
「當然是課長您老婆啊。」
「說什麼傻話,別胡說了。」
我的心臟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您說是盛岡打來的,還要我去換好幾次百圓硬幣。您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盛岡……。」
盛岡的事我沒有跟公司任何人提起,連秋子的事也沒人知道。我覺得沒必要說,而且也沒人問過我。
「我嚇了一跳呢。您叫了好幾次夫人的名字,還哭出來了……。」
「我嗎?」
「是啊,她叫秋子對吧。」
我覺得背後寒毛直豎,因為我確信坂本並沒有說謊。
難道是我太寂寞,才對著沒人接的電話說個不停?我這樣猜想,但是這種電話不可能需要那麼多個百圓硬幣。寒意再次襲來。
「其實我們同事之間經常在聊,課長進我們公司前到底在哪裡、做些什麼,課長平常都不太提這些。」
什麼都不知道的坂本對我苦笑著。
進公司時,我在履歷表上確實寫了曾經在盛岡大型廣告代理店工作,還有妻子死於車禍。其實我並沒有特別想守密,純粹是不想自己親口說出來。只不過經過了六年,不知道這些事的人變多了而已。這個業界的流動率非常高。
「那你也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嗎?」
我故作不經意地問坂本。
「聽到啦,我來送零錢好幾次呢。」
「是女人的聲音嗎?」
坂本點點頭。我和秋子都沒有姐妹。對了……該不會是秋子的母親吧。我也很有可能哭著對她叫著秋子的名字,但我馬上就想到,這不可能,因為我不知道秋子娘家的電話,號碼也沒有抄在筆記本上。根據坂本的說法,我當時是毫不猶豫地按下那串電話號碼。我離開座位打電話到水澤的老家,接電話的母親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悠哉。如果也不是水澤老家,我還真想不到其他地方。
「怎麼了?」
我這時一定滿臉鐵青吧,我不知該從何跟坂本說起。
「不好意思……下午的會你能自己去嗎?我現在頭很痛沒辦法工作。」
我抓起帳單先站了起來。
回到公寓,我一直呆坐到深夜,盡想著秋子。秋子喜歡的音樂,秋子喜愛的繪畫,秋子做的燉牛肉味道,跟秋子一起去新加坡旅行,秋子纖瘦的身體、短短的頭髪、腿內側那道小時候留下的小傷痕,第一次兩個人一起在公會堂多賀吃豪華大餐時,她那侷促不安的樣子。回憶說也說不完,秋子溫柔的笑容浮現在我眼前。跟秋子有關的每一個瞬間不斷浮現,又消失。
〈我真的很愛妳……〉
我的淚水湧現好幾次。秋子死的時候,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意吧。她還曾經拒絕過半夜想抱她的我。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難過。
那個時候,我因為工作的關係人在青森的市民會館,警察突然打電話來。一聽說電話是警察打來的,我躊躇著要不要接過話筒。那通電話裡告訴我秋子的死訊。就好像腳下突然出現一個深邃的洞一樣。市民會館辦公室的光景變得扭曲歪斜,女辦事員都用驚訝的眼神盯著我。我心想,她一定是自殺的,一切的責任都在我。不過她是死於意外。意外?秋子才三十一歲,為什麼她這麼年輕就得死?從青森到盛岡這兩個小時的距離像永遠一樣長。我很害怕到醫院的太平間面對秋子。為什麼對秋子而言這麼重要的一天,我不能馬上來到她身邊?秋子斷氣之後四個小時,我才終於來到她身邊。幸好她臉上並沒有太多傷痕,只有些微水腫。聽說車子狠狠撞上電線桿時方向盤的軸斷裂,刺進了腹部。現場並沒有踩刹車的痕跡。那裡是一道急轉彎的坡道,可能是因為天雨而打滑。
〈不是自殺嗎?〉
警方斷定是意外,但是我這六年來一直懷疑這件事。秋子有多寂寞,我再清楚不過。雖然清楚……我卻假裝不知道。再多道歉的話語也沒有用。隨著工作愈來愈繁重,我早就死了心,知道自己不可能好好照顧秋子。說那些無法兌現的話也沒有意義。男人本來就是這樣。說來荒唐,但當時我真的這麼想。早知道秋子這麼早就過世,我應該會每天都對她說「我愛妳」吧。
我的視線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盯著電話。
我真的跟秋子說話了?
我覺得很想哭。因為喝醉,我什麼都不記得。說穿了我就是這種人。話說出口後,我又哭了。相隔六年又跟秋子說了話,但是我卻什麼都不記得。
我拿起話筒。
慢慢地按下盛岡的號碼。
我明明知道不可能打通。
這個號碼早已經取消。
我清楚地聽見回鈴聲。
我倉皇放下話筒,掛斷電話。我覺得心臟隨時都要爆裂掉。怎麼回事?該不會現在有其他人在用這個號碼?沒錯,一定是這樣。我讓自己平靜下來,再次拿起話筒。忍不住想確認。
回鈴聲又響了好幾次。
「是你嗎?」
接電話的確實是秋子。
我知道自己身上瞬間佈滿了雞皮疙瘩。
「我希望你來。」
秋子輕聲對我說。然後電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周圍一片寂靜,什麼也聽不到。我又按了那個電話號碼。一個女人的聲音不斷重複:「您撥的號碼是空號。」
3
相隔六年,我又回到盛岡。秋子的骨灰埋在水澤的寺廟墓地裡。盛岡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因為工作而住過的地方。我從車站搭計程車直接前往上田,那是距離盛岡市中心不遠的住宅區,我跟秋子在商店街後巷租了小小的獨棟房子生活。那棟建築物本來就很老舊,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再說,也可能有其他人承租了。我在懷念的大丸模型店前下了計程車,在模型店那個角落左轉,計程車還可以往前開一段路,但也不過是兩三分鐘。我想走一走,緩和一下心情。
我慢慢走在狹窄的巷弄裡。
什麼都沒變。不過是六年前,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是盛岡車站前已經完全改頭換面了,可能因為這裡是老舊的住宅區吧。貼在巷子裡牆上的琺瑯招牌跟以前一樣。大村崑臉上孩子們惡作劇用釘子劃過的痕跡我也有印象。這條路我走了四年。
〈到了…〉
我在安靜的巷弄裡停下腳步,不遠的前方就是令人懷念的屋子。看起來沒有人住,二樓窗口沒裝窗簾,這裡西曬很嚴重,沒裝窗簾沒辦法住人。黑色木板牆有些地方已經掉落,從外面可以探頭望進小小的前院。雜草就從這些細縫探頭到外面的道路。看這樣子,自從我搬到東京之後再也沒有人住過這裡了。
幸好巷子裡沒有其他人,我偷偷進了大門,走近屋子。
我的手放在格子門上。
門上了鎖,打不開。
我不自覺嘆了一口氣。
從格子門的縫隙當中往屋裡看。
果然是空屋,紙門全開,可以直接望見最後面的房間。積滿灰塵的榻榻米上有幾個鞋印。
我從前院繞到後院去。
後院顯得更荒涼。房東丟棄的生鏽冰箱和浴缸佔滿了半個庭院。看了真令人難過。我想起曾經在這個庭院裡搬出桌椅,跟秋子兩個人數著星星喝啤酒。那應該是剛從新加坡回來的時候吧。兩人沐浴在夕陽下暢飲的啤酒滋味,實在令人難忘。
我也想起秋子看著開在庭院一角的波斯菊畫素描的樣子。她畫得不好,奇怪的是那花卻顯得很生動。波斯菊綻放的地方附近堆了成山的黑色垃圾袋。看到這些好像我們過去的生活被否定了,讓人覺得很惆悵。如果秋子還在我身邊或許笑得出來,但此刻只有難受。
「真是嚇我一跳。好久沒見了。」
阿貴還記得我,這裡的烤雞串味道也跟以前沒有兩樣。從家裡走過來差不多五分鐘。我和秋子都很喜歡這間店的烤雞翅,常常來吃。
「到盛岡來是因為工作的關係嗎?」
「是啊。突然想起阿貴烤雞肉的味道,就過來看看。」
這間店很早就開始營業,我過來也是為了打發時間。我打算趁著半夜再次進入那間房子。
「應該有五、六年了吧?你現在在東京不是嗎?我聽你們公司小山說的。」
「這裡一點都沒有變呢,啤酒的海報也跟以前一樣。」
「在這裡等公司的人嗎?」
「不,我沒告訴他們我來了。」
「要不要打電話給他們?大家一定會馬上趕過來的。」
「不用了,我還得搭最後一班新幹線回去。」
我說了謊。我來盛岡不是為了跟老同事喝酒的。
「結婚呢?你應該再婚了吧。」
「沒有,這種工作當我老婆太可憐了。」
「為什麼?你工作很好啊?」
阿貴放下手裡的團扇說道。
「我這樣根本沒辦法好好照顧家裡,一想到秋子的心情,現在還覺得難過。」
「秋子的心情?為什麼這麼說?」
「我很後悔,以前一定讓她覺得很寂寞。」
「沒有這回事,小秋看起來總是很開心。都多虧了你啦,我老是被老婆罵,說希望有個像你一樣的老公。」
「她來這間店的時候當然開心啊。」
「才不是呢。做生意每天會看到形形色色的客人,客人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喝酒我大概看得出來。小秋根本就不覺得寂寞。」
「是嗎。」
「就是啊。是浩二你太老實了,自己鑽牛角尖。浩二出差的時候小秋也經常來我們店裡。應該是跟我老婆很談得來吧,從來也沒聽她抱怨過。你回來晚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沒辦法。」
「秋子是這樣說的嗎?」
「看她的樣子就知道了……你們這對夫婦真是般配。」
阿貴似乎也想起了秋子,感觸良多又補了一句。
「在意外前一天……小秋也來過。」
我盯著阿貴,那天夜裡我已經到青森去了。
「她看起來很開心。我問我老婆怎麼了,她卻說是祕密,不肯告訴我。」
「秋子顯得很開心?」
我不相信。我之所以直覺秋子是自殺,是因為那天出門前我們因為一點小事而爭論,我心裡一直有疙瘩。
「我沒騙你。畢竟是事發的前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所以才覺得可憐啊。」
4
秋子為了什麼而開心?我完全猜不到。有一瞬間,我懷疑難道她有了其他喜歡的人,不過這種事她不太可能告訴阿貴夫婦。就算要懷疑外遇,也應該是秋子懷疑我。當然我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秋子也不是那種會把懷疑掛在嘴上的人,可是從她的舉動,我偶爾能夠感覺到。既然對方沒問,我主動解釋也很奇怪,所以我只好選擇忽視。這也是讓我們之間的對話愈來愈少的原因。
〈那到底要我怎麼辦〉
那真的是秋子的聲音嗎……連這一點我也漸漸沒有把握,可能只是我情緒高昂誤以為那是秋子,其實只是打錯電話?或者是我打到別人家去了。而對方也以為我是認識的人,才有那樣的回答。
不,若真是這樣,掛斷電話應該會有嘟聲。沒有聲音並不正常。
我還是決定一探究竟。離開阿貴店裡,走向舊家。
晚上九點半。時間還這麼早,後巷就已經一片黑暗。這裡從以前就是純住宅區,年輕人很少會聚集在這裡。
秋子該不會在等我吧。
一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停下腳步。
自己老婆有什麼好怕的。
我暗自告訴自己繼續往前走。
黑夜中,我家浮現出漆黑的輪廓。
二樓就是我們的臥室。
以前看著只有玄關亮燈的房子,心情總是很憂鬱。不過,今天晚上連玄關都是一片黑。
我站在格子門前,伸手在信箱裡摸索。剛剛已經確認過鑰匙在裡面。拿起鑰匙,插進格子門的鑰匙孔中轉動。我在這裡住過四年,很清楚怎麼樣能安靜打開門。把格子門稍微往上提,然後推開三十公分左右寬,我悄悄地進了房裡。雖然是空屋,但我這種舉動還是跟小偷沒兩樣。
我在玄關脫了鞋,走進屋裡。
這裡的格局我一清二楚,一片漆黑也不要緊。我直接走進客廳。
「秋子……在嗎?」
我故意出聲,但沒有人回答。
我在做什麼。一陣悔意襲來。我就是為了做這種事,才特地搭新幹線來盛岡的嗎?
「明明是妳叫我來的啊。」
我再次出聲,盤坐在榻榻米上。
我的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
淡淡月光灑在後院的玻璃窗上。我環視這房間,白色牆壁上掛著月曆,跟六年前一樣。秋子死後,我有三個月無法待在這個房子裡。對我來說,這裡變成回家睡覺的地方。
「您好!」
聽到拉開格子門的響亮聲音和充滿活力的招呼,我嚇了一跳。
「來了!」
廚房那裡傳來了踏在走廊上的腳步聲。
我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眼前的玄關灑滿明亮的陽光,我盯著那個抱著包裹的年輕人。明明對上了他的眼神,但對方好像沒發現我,直直望著走廊。
「我是來送貨的。」
他取下帽子打招呼。秋子滿臉笑容地出現,她也沒發現我。
「唉呀……糟了,這是指定日期的包裹。」
年輕男人看了送貨單,吐了吐舌頭。
「日期是什麼時候?」
「是三天後。我怎麼會搞錯呢,怎麼辦。我到時再過來一趟吧?」
「反正是我們家的包裹嘛,不要緊的。」
「不好意思,那麻煩您蓋章。」
年輕男人鬆了一口氣,向秋子道歉。
秋子抱著大包裹走進客廳,坐在我身邊開始打開包裹。
看到那包裹的形狀我馬上就知道是什麼。可是……照理來說,秋子應該沒看過這個就過世了啊。
「不會吧!」
打開包裹,秋子看到裡面出現的版畫,高聲驚叫。這是一年多前她就很想要的美國知名作家作品,上面畫的是一隻面容端正的美國短毛貓。她有一張一樣的明信片,裱了框放在櫥櫃上裝飾。而原畫要比明信片大十倍,雖然花了我將近兩個月薪水,但我知道仙台的畫廊裡買得到,所以特別買下給秋子慶生,就當作這些年沒能好好陪伴她的賠禮。我本來想讓她有個驚喜,所以瞞著秋子,指定在她生日那天送到……
「怎麼會……」
秋子連忙確認指定送貨的日期,當她發現那是自己的生日時,眼淚撲簌簌地流下。看來她知道是我送的禮物。我看了這一幕也很高興。
「對不起……原來你一直都把我放在心上……對不起。」
秋子抱著畫框摩擦著自己的臉頰。
沒錯,我想起來了。
我明明這麼為秋子著想,但秋子卻總是感受不到。那天早上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一怒之下跟她起了爭執。
秋子把畫框立在櫥櫃上,欣賞了好一陣子,然後再次仔細包裝好。
包裝完成之後,秋子打了電話。
「不好意思……我有一件包裹希望能夠指定日期送達。」
原來如此,我這才了解。
這幅畫在秋子死後兩天送到我家,我壓根也沒想到是秋子寄來的,根本沒有餘力拆封。過了六年後,現在還收在我公寓的壁櫥裡。
秋子很重視我的心意。
她一定想裝作不知道,然後在生日時表現出驚喜的樣子讓我高興吧。
她在阿貴店裡那麼開心,一定也是因為我送的禮物。
我帶著幸福的感覺,看著打電話時秋子興高采烈的側臉。
秋子的樣子漸漸泛白融入黑暗當中。
秋子想告訴我的就是這件事。
她不是自殺。
至少在那一天,秋子帶著雀躍心情等待我的歸來。在那兩天後,我的禮物送到了。
〈雖然偶爾會寂寞,但我很幸福〉
秋子溫柔的聲音傳進我心裡。
回到東京後,我翻找壁櫃,馬上就找到那幅畫。我看著上面貼著的送貨單,確實是秋子寫的字。我知道在那房子發生的事並不是幻影。打開包裝,出現了那幅美麗的畫。可能是畫家養的貓吧,畫的標題是「愛的記憶」。
我把畫放在沙發上,不厭其煩地欣賞著。
跟這幅畫的標題一樣,從今以後,我也可以好好地珍惜自己愛過的記憶。秋子的記憶再也不是我沉重的負荷。
我拿起話筒,按下按鍵。
響了三次之後,電話接通了。
「謝謝。」
我對無言的秋子說道。
「我會把畫寄給妳的。」
「嗯。」
秋子好像在哭。
電話又恢復寂靜。
我放下話筒拿起畫框。拆掉後面的背板只取出畫紙,離開了房間。公寓對面有座公園,我打算在那裡把畫燒了。
畫化成裊裊白煙直入天際,我知道,它一定會送到秋子的手中。